世人都道画竹者必胸有成竹,郑板桥又有《竹石图》款识,却云:“文与可画竹,胸有成竹;郑板桥画竹,胸无成竹。与可之有成竹,所谓渭川千亩在胸中也。板桥之无成竹,如雷霆霹雳,草木丛生,有莫知其然而然者,盖大化之流行,其道如是。与可之有,板桥之无,是一是二,解人会之。”
此便是板桥狷傲之气,亦是老实人语,并非要故做姿态。若我强充解人,以为画家必先入胸有成竹之境,才能更进胸无成竹之境,自然胸无成竹境界更为高超。板桥亦是谦谦君子,不忍同古人争一二,期望“解人会之”。文与可和郑板桥,都以画竹著称,然而孰一孰二,世人应有分教。文与可画竹,其形毕肖,似欠神韵与灵性。郑板桥画竹高在何处?引其《墨竹图》款识为证:“未画以前,胸中无一竹;既画以后,胸中不留一竹。方其画时,如阴阳二气,挺然怒生,抽而为笋为篁,散而为枝,展而为叶,实莫知其然而然!”原来板桥之竹自出机杼,画的是胸中那团浩然之气,而非常俗所谓胸中成竹。此即板桥高妙之处。
郑板桥应是颇为寂寞的,怕世无锦心解人可与会意,又在其《墨竹图》上题识云:“画竹之法,不贵拘泥成局,要在会心人得神。所以梅道老人能超最上乘也。盖画竹之体,瘦劲孤高,枝枝傲雪,节节干霄,有似乎士君子,豪气凌云,不为俗屈。故板桥画竹,不特为竹写神,亦为竹写生。瘦劲孤高是其神也,豪气凌云是其生也,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,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。竹其有知,必能谓余为解人;石也有灵,亦当为余首肯。”
扬州奢雅,板桥清正。板桥之清正,乃是人生中最大的奢雅。扬州有板桥,其奢雅才会不浊俗,有逸致。我曾于少时逛家乡县城书店,见到一本《板桥全集》,雕版影印,品相已很破旧。随手翻到一诗:“一间茅屋在深山,白云半间僧半间;白云有时行雨去,回头却羡老僧闲。”诗起句似乎平淡,三四句颇得意趣。当时虽懵懵懂懂,却格外喜欢这几句,觉得这里头有好意境,只是说不出,便把这本书买下了。书店里此书仅一本,感觉就像淘到了文物。 近日随友人访扬州,目之所遇,耳之所闻,处处皆烟景繁华。又得赠《郑燮书画精选》,宣纸线装本,有画,有书法,有印谱,引为珍爱,把玩竟日。所写疏竹、丛兰、瘦石,都喜欢。我更爱的却是画上题识,那些论画的文字尤印我心。其《墨竹图》题识云:“余家有茅屋二间,南面种竹。夏日新篁初放,绿阴照人,置一小榻其间,甚凉适也。秋冬之际,取围屏骨子,断去两头,横安以为窗棂,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,风和日暖,冻蝇触窗纸上,咚咚作小鼓声。于是一片竹光零乱,岂非天然图画乎?凡余作画,无所师承,多得于纸窗粉壁、日光月影中耳。”板桥似乎只是道出他学画的讨巧之法,实则讲的是天地为师的朴素法则。此段文字如画,画境清透,画中人身心安适。若能置身此境,便瑯嬛仙洞不足羡也。 我于绘画一窍不通,读板桥论画的文字,倒觉着得与我作文的心得息息相通。《板桥全集》有一段文字写他清早起来看到竹,萌生画竹的意兴,然后磨墨、落笔、成画,极耐寻味:“江馆清秋,晨起看竹,烟光日影露气,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。胸中勃勃遂有画意。其实胸中之竹,并不是眼中之竹也。因而磨墨展纸,落笔倏作变相,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。总之,意在笔先者,定则也;趣在法外者,化机也。独画云乎哉!” 这段文字讲的是作画,亦通写文章的道理。我却极羡慕这清水般空明,无挂无碍的意境。板桥此时对竹,心中如怀冰雪,表里晶莹澄澈。于是,自然之竹,变为心中之竹;心中之竹,又化于纸上之竹,写其形而传其神,如有神助,如臻化境。读这段文字,令人徒生可望不可即之叹。 世人都道画竹者必胸有成竹,郑板桥又有《竹石图》款识,却云:“文与可画竹,胸有成竹;郑板桥画竹,胸无成竹。与可之有成竹,所谓渭川千亩在胸中也。板桥之无成竹,如雷霆霹雳,草木丛生,有莫知其然而然者,盖大化之流行,其道如是。与可之有,板桥之无,是一是二,解人会之。” 此便是板桥狷傲之气,亦是老实人语,并非要故做姿态。若我强充解人,以为画家必先入胸有成竹之境,才能更进胸无